五年时间过得飞快。其他人可能都觉得这五年波澜不惊,但对我而言却惊喜不断。我开始上小学了,进了少儿篮球队,每学期英文成绩都名列前茅。我发现了诗歌之美,开始在练习本上写故事。外公得了支气管炎住了院。我得了麻疹,家里的猫也生了几窝仔。我成了女童子军初阶成员,后来又升为高阶成员,十一岁时参加了营会。
这些事儿看似有趣好玩,实际上跟我真正的秘密生活却没多大关系。因为对我而言,时间并不是以新学期或假期数算的,反倒是河岸上盛开的第一朵报春花,或是从橡树的碎叶间隙冒出的黄水仙花骨朵更能让我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夏天,有布谷鸟的歌声,还有盛开的野玫瑰。秋天,有金灿灿的叶子,还有篝火的味道。冬天,灯塔的白光下能见到我独自一人的脚印。这才是我真正的生活,这对我来说很重要,重要得我都意识不到自己是个独生女,也意识不到很多其他孩子都做的事我却没做。
有时,学校里会有女生取笑我,因为我从没见过大海。她们说得我焦躁不安,我会幻想自己将来有机会去旅行,离开学校、家或是周日礼拜这样习以为常的生活圈。恐怕这些事我做不到,因为外公外婆正一年年老去。外公过去在庄园的城堡里当了三十年园丁,现在靠领取微薄的养老金过活。他们待在自己的小屋里,过得自在而知足,除了偶尔去伯明翰见见亲戚以外,从没想过要去度假。就算他们想去也去不了,因为还得照料家里养的几只鸡。若不是朋友们挖苦我,其实我也过得蛮知足的。在山林里到处玩玩,爬爬小山,读读故事,编编故事什么的,都让我心满意足。不过我读的故事,主题几乎全是孩子们出门远行的,他们乘船或搭飞机去好多国家,而那些地方我只在地理课本里学到过。我的记忆里都是在小屋、花园里做家务的情景,我总嫌日子不够长,时间不够用。
有时候,我最好的朋友玛丽·布洛瑟姆会来我家陪我玩,我就带她一起去庄园。可玛丽身材结实,动手能力也强,她不管去哪儿总想着目的地,不喜欢到处闲逛。她常常挂在嘴边的问题就是:“露西,我们这是去哪儿?”总是问,都把我问烦了。我每次都回答她说:“我们哪儿也不去,就随便走走而已。”想必我的回答也够烦人的。走了一阵子后,我们就折返,然后跳跳绳或在花园里玩些别的游戏。我非常喜欢玛丽,可她还是更喜欢校园生活,她觉得我家的丛林有点儿无聊。
记忆中有许多欢乐的时光,但有一段时光我记得格外清晰,难忘极了,那就是我十一岁时在科茨沃尔德参加的五旬节的女童子军营会。当时,上校 跟我外婆说,只要我不忘记穿马甲,也不在顺流的小溪里游泳,我就能去。我兴奋得一连两晚都睡不着觉。当我们终于背上帆布背包,带着被褥坐上大巴出发时,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当时我坐在座位上,双手攥得紧紧的,放在膝盖间,心里满是喜悦。跟老人生活久了,我都变得不太爱说话了,所以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路上我们开过枝叶丛生的车道,穿过阳光照耀下的美丽的风景,途经不少村庄,那里的房子是用棕色的石头和茅草搭建的。我渐渐放松了下来。我们唱着、聊着、笑着,还吃着三明治,喝着柠檬汽水。很快,我们就到了目的地。营地坐落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上,周遭有一大片山毛榉,从那儿能鸟瞰整片格洛斯特平原。到那儿之后,上校和中尉便开始教我们该在哪儿搭帐篷,该怎么点火。
不管从哪个角度讲,那个假期都美好得出乎我的意料。我跟玛丽共住一个帐篷。我们每天一早爬出帐篷迎接清新的早晨,夜幕降临后蜷缩进睡袋。猫头鹰从我们身后的丛林叫啸而过,吓得我们紧紧握住对方的双手。总之,醒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激动人心。但有一天的早晨我印象最深刻。那天我比所有人都醒得早,一起床就立马穿上套头衫,踩着拖鞋,悄悄踏入醒来的世界中。太阳刚升起不久,山毛榉林里传来一只布谷鸟的啼鸣声。上校穿了件长袍在踱步,她看见了我。
“露西,”她说,“你能换身衣服去农场帮我捎个信儿吗?直走穿过这片丛林,爬上阶梯,再走到草地那头就到了。你会看见一些给奶牛挤奶的人,你叫他们给我们预留十五个鲜鸡蛋,我们过会儿就去取。”我刚回帐篷套好衣服,玛丽就顶着一头乱发,从睡袋里探出脑袋来。她跟我眨了眨眼,打着哈欠问我:“你要上哪儿去?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不用,”我慌忙回答,“我不会去很久的。我得去农场捎个信儿,现在就得走。你可以上那儿去找我。”说完,我就箭一般地冲了出去。这可是我一个人的非凡探险,我得一个人去才行。这会儿,太阳已爬上山毛榉的枝头,整片林道都被照得光芒万丈,亮得我都看不清前面的路,好似踏入一条光道一般。接着,我走出丛林,爬上阶梯,看到了那片草地。草地上正开着大片大片的花,有雏菊、剪秋罗、醉浆草,还有金凤花,它们一朵朵都裹着露珠,闪闪发光。
我简直要激动疯了。我把鞋子往身后的阶梯上一甩,光着脚跑入百花小径,蹦蹦跳跳的,任花儿给我的腿挠痒痒。我一边大笑一边拍手,能在这样美好的清晨醒来,我真是太高兴啦!冷冰冰的青草穿行在脚趾间,这感觉棒极了。捎完信儿后,我就转身往回走,这次我走得更慢了,为的是让这美好的独处时光拖得更久些。可事与愿违。玛丽竟顺路找到了我,从她脸上的神情看,我就知道她想跟我说个秘密。
“露西,”她略带神秘地说,“你知道那什么吗?”
“那什么?”
“是这样的,我是顺着林子过来找你的,路上看到上校和中尉站在爬梯边。”
“那又怎么样?”
“可他们看见你了呀!”
“我才不在乎呢!”
“话虽如此,但他们在谈论你呢,露西。我都听到了。他们没注意到我,因为我躲在树背后,可我听到他们说什么了,露西。”
我沉默了,胃口被吊得老高,但又不想表现出来。
“露西,你想听听他们都说了你什么吗?”
“什么呢?你说说看。”
这时,玛丽拖长语音,语调也调高了八度,说:“上校说,‘你瞧瞧小露西,多么天真烂漫呀!那孩子有点儿深藏不露,跟第一眼所见不同。’中尉接着说:‘露西可有内涵了。她老师说她写得一手好文章。她不能老跟她外公外婆住一块儿,总得时不时透透气,好好生活一下。’这就是他们说的,露西。他们还说了好多,但我没记住。而且,他们刚好转身,看见我了。”
“真是太过分了!”我生气地回应道,“我过得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差。”可不知怎的,我的兴致一下子全没了。不管是吃早饭、整理东西还是去溪边游泳,我都心不在焉,一整个早上都在回想他们谈话的内容。天真怎么了?跟外公外婆住一块儿又怎么了? 我这十一年来不也活得很好吗?他们这么说我,也许是因为许多同龄孩子做的事儿我都没做过,或是因为我没看过大海吧。可不管怎样,他们对我的实际生活一无所知,况且他们连东林庄园都没来过呢。那一整天,我都深感懊恼。他们一定都在嘀咕我哪里不对劲儿。直到我们开始就着营火烤香肠,我才把这些事儿抛之脑后。
可那番话让那几个老问题死灰复燃了,我变得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我醒了很久很久。玛丽在一旁打起了呼噜,而我却留心听着猫头鹰的叫声和山毛榉叶发出的悉悉索索声。我开始回想那个高个子男人的脸,他曾趴在地上让我骑。可我想不起来了,那是太久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