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新学期就开始了,唐就不能再陪我了。一个春天的傍晚,天色明亮,落日的余晖照在刚长出来的山毛榉林上,也照在圆叶风铃草丛林上,宛若一口蓝色的池塘,我们就在那里道了别。唐坐在一棵朽木的树干上,两条腿晃个不停,就是在那时,他给我提了个建议。现在看来,那可真是个馊主意。
当时我们又谈起了我爸爸,这激起了唐源源不断的想象。他一直在换位思考,如果坐牢的是他爸爸,那么他该怎么办。
“露西,如果我是你的话,”他说,“我会跑去找他。露西,你为什么就不行呢?你知道监狱在哪里。监狱离这里不远,应该就在开往伦敦的主干线上。我估计你一天内就可以往返,谁也拦不住你。我问过我老爸了,每个囚犯都有接受探访的权利。”
“这我可做不到,”我有点儿生气地说,“外婆一定不会让我去的,这点你还不清楚吗?”
“傻瓜,谁叫你告诉她啦。”唐说,“你得先装作去另外一个地方,但实际上不去,其实你是要借此机会去见你爸爸。你需要编个故事,不能太离谱。不过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爸爸,对吧?换成是我,什么都休想拦住我!”
“可我从来不去别的地方,”我反对说,“我没那么多钱,况且说谎也不对,我又不认路,去监狱得怎么走?”
唐耸了耸肩,说:“办法也许还是有的。你先好好想想,三个星期后,等我回家过周末,我就来看你,等我。露西,再见啦!祝你新学期一切顺利!”他向我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笑容里充满希望,然后就穿过林间的拱门,飞奔而去。我一个人待在原地,竭力想忘掉这席极其令人不安的谈话。可那个想法像种子一样播在了我心间,不论恐惧、理性分析还是良心都没法阻挡它生根发芽。
起初我差点儿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刚回学校那会儿总会发生许多令人激动的事儿,优秀作文得主名单就是开学第一周在会堂宣布的。出乎我的意料,获奖的居然是我,我可从未出门远行过呀。我走上领奖台,奖品是一张书券。之后,伯德女士在英文课上大声朗读了我的作文。我高兴得不得了,我的外公外婆也一样。我迫不及待地希望周六快快来临,好跟史密斯先生分享这一切。
从前阵子开始,我每周末都去看望史密斯先生。我把自己写的文章给他看,而他则推荐新书或新诗集给我读。他经常指出我的不足,很少表扬我,可这次他却似乎很满意。他把我那篇文章一连读了两遍,面带笑容。
“露西,这就对了。”他说,“这些文字都是你真实情感的写照,对吗?那张书券你要用来买什么书呢?”
“我还没想好呢。”我回答说,“外婆让我过来问您,您有什么推荐的书吗?”“买本优秀的青年文集怎么样?”史密斯先生想了一会儿后说,“我很乐意给你推荐几个更现代的诗人。过几天我要去城里买几本书,你的外公外婆会同意你跟我一起去吗?”
“他们一定会同意的。”我心潮澎湃地说,“我回去就问他们。真的太感谢您了,史密斯先生,我很想去呢。”
可是,在此期间,那个想法的种子却不断生长,一点一滴地占据我的脑海。白天,我一心一意地做功课。可每当外婆为我关完灯,关好窗后,我就开始回想唐给我出的那个主意。有几个晚上,我辗转反侧,思考着计划着,直到午夜都还醒着。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整个计划突然变得没那么遥不可及了。因为接下来的五旬节,学校组织了一个营会,大家在周六早上出发。我们会去什罗普郡的克莱山,去那儿搭帐篷,远足,游历教堂,当晚在那儿住宿,礼拜天下午回来。
去探望爸爸,行程花费倒不会太大,但我还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足够的钱买火车票。我平日的零花钱不多,而我的邮政储蓄存折又锁在外婆的现金箱里。还有,我晚上住哪儿呢?这两大困难似乎无法克服,于是我长吁一口气,试着重新忘掉这件事。我放宽了心,报名参加了这次营会,并请求跟玛丽·布洛瑟姆同睡一顶帐篷。
可三个星期后,唐回家了,他还轻松解决了我所有的难题。总之,钱是有办法搞到的。他会借我点儿钱,之前他攒钱买自行车还剩一些。而且,他当场就大手一挥,从口袋里掏了点儿钱递给了我。他还说,要是我去找史密斯先生,礼貌地找他帮忙,他一定会买下我的书券。这样的话,我自己攒的钱就够路费了,而且当晚的住宿也不成问题。唐会回家过五旬节。我只要乘车去伊斯特伯里,然后跑到旅馆旁的小灌木丛那儿等他就行。他会每隔半小时出来一次,他若发出猫头鹰般的叫声,意思就是我可以安全出来。然后,他会塞给我一条毛毯和一个枕头,领我到旅馆后面的马厩过夜。大晚上的没人会去那儿,而且那儿也备有充足的干草。我可以在那儿跟马儿一起度过愉快的一晚,第二天一早还可以去附近的小山上漫步,时间到了再回家。他会偷偷塞吃的给我,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
唐站在大门口摇来摆去地跟我说了这些。风儿吹拂着他浓密的头发,把他前额的头发吹到了脑后。他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似乎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害怕得发抖,内心惆怅不已!灌木丛也许很黑,在那儿也许会孤单,而且我从来没跟马儿一起睡过。况且,我回家后要怎么跟外公外婆交代呢,他们要是问我营会好不好玩我该怎么回答呢?
就连唐也承认,最后一个问题的确挺棘手的。
“露西,我觉得你得跟他们实话实说。”他严肃地说,“说到底,去见你的亲生父亲并不是一件坏事儿,而且撒太多谎也不好。如果你最后跟他们坦白,他们就不会惦记你之前说的那些谎了,对吧?就算出了万一,还可以找那位部队来的先生……”
“是上校。”我纠正道。
“那位上校也许可以见见你的外婆,然后跟她说你没去营会。然后你就没事儿啦,是吧?”
“我可不能跟他们讲!”我哭喊道。
“好吧,”唐耐心地说,“露西,那就看你怎么决定了。我没法为你代劳更多。没错,这事儿的确不容易。不过,如果关在那儿的是我爸爸,我可一定要试一试!”
离营会开始还有两个星期,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我只记得,那阵子我天天晚上躺在床上发怔,听摆钟敲了一下又一下。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我胃口全无,却又不得不吃早饭。五旬节马上就要到了,可我却还是打不定主意。
我现在有足够的钱,就算不够,加上外婆给我参加营会的钱也够了。唐很快就查到了去伦敦的火车时刻表和往返票价。在五旬节前一周的周六,我带着书券去找史密斯先生,请他买下书券,说正好可以用来买他自己想要的书。他看着我,惊讶极了,我看得出,他有点儿失望。
“露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我,“我还以为你会用它来买那本青年文选呢。你怎么能卖掉你的奖品呢?”
“我明白。”我涨红了脸说,“不瞒您说,我现在急需用钱。史密斯先生,求您了,我真的很需要钱!”
“你就不能告诉我要用来干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内心无比煎熬。
“你的外公外婆知道吗?”
“还没呢……但过阵子就会知道的。”
“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是为了别人。”
“是为了买礼物吗?”
“算是吧……也不全是。”
“露西,你就不能跟我讲吗?”
“现在还不行……我以后会跟您讲的。复活节之后的周一我一定过来跟您说,我保证!我真的不是用来干坏事儿。”
“唐知道吗?”
“他知道,而且他也不认为这是件坏事。他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了解了。”史密斯先生似乎还挺信得过唐的意见,“好吧,唐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你也是个好姑娘,所以这次我决定信任你们。不过,你要记得,一定跟我坦白一切。这两克朗银币你先拿去,不过你的书券我会暂时寄存在我抽屉里。书券你可不能卖,这是奖给你用来买书的,不能卖。”
我如释重负,往扶手椅椅背上靠了靠,双手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钱。史密斯先生开始讲古希腊文学了,他还给我念了坦尼森的《俄诺涅》。可十分钟后,他就合上了书。
“露西,你根本就没在听。”他温和地说,“你的心思全在别处,你到底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我真想知道!”
我在学校也没法集中精力,练习题错得一塌糊涂。伯德女士周四在城里碰到了我外婆,还问她我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她们商量后,觉得我是因为考试才紧张过头,参加营会或许能让我放松一下,最好再补充点儿维生素。
可我心里很清楚,这些都不管用。营会马上就要到了。周五放学回家,我发现营会所需的所有物件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我的帆布小背包旁边:换洗衣服、洗漱用品、一大袋糖果,还有零用钱。糖果我可以送给爸爸吃,可其他东西我到底该怎么处理呢? 我想我只能一股脑儿全背过去再背回家了。情况变得越发糟糕。
我躺在床上,一直醒着,纠结着到时候该怎么跟外公外婆交代。我知道外婆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动歪脑筋”的小孩了。我这个计划,恐怕连狡诈成性的狐狸也比不上。我本想放弃这个计划,但有个信念一直支撑着我,那就是至少我能在回家前见到爸爸。至于这之后会发生什么,就全权交给命运去安排吧。
我睡了醒,醒了睡,做了许多奇怪的梦。我梦到自己到了监狱,可我爸爸却不肯见我……我只好回家去,总算到了大门口,可我外公却只顾打理四季豆,都不抬头看我一眼。我吓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望向窗外,太阳上山了,鸟儿也开始叫了。没有回头路可走!越早出发越好!
我穿上了营会服装,背上帆布包,匆匆吃了个早餐就走了。我跟外公外婆解释说我还得赶着去玛丽·布洛瑟姆家,因为跟她约好了去她家会合,然后再一起出发。撒谎后,我深感懊悔,心想自己要是卧病在床就好了。离别前我拥抱了外婆,她的衣服上有洗衣粉和樟脑丸的味道,她的怀抱让我感到无比安心。然后我突然想到,等我回家后就成“动歪脑筋”的小孩了,她再也不会像这样待我了……除非我不跟她坦白这一切。我转过身跑到大路上,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的大冒险开始了。
刚跑了几步,我就听到有人急切地叫唤着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外公。他喘着大粗气,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我。他要干什么?我吓得浑身发抖。可他不过是想偷偷再塞给我一块钱,他不想被外婆看到,免得被外婆骂,说他这样会把我惯坏。“露西,拿着买冰激凌吃,”他喘着气说,“买爆米花也行,总之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玩得开心点儿噢,宝贝儿!"
我拿了钱飞奔而去,眼泪像小溪一样淌了下来。可我不能回头!只要再做最后一件事,最危险的关头就过去了。昨晚我写了一张纸条给玛丽,让她代我跟上校说我来不了了,说我出了点儿意外,得去另一个地方。我知道这张纸条古怪得很,而且写得含糊不清,不过等上校看到纸条时,我早就远在他乡了。
我溜进玛丽家的前门,偷偷把纸条塞进信箱,然后朝大门口飞奔而去。可我还是被玛丽发现了,她在窗前看到了我,于是立马下楼去前门找我。
“露西,露西,你等等我!”她大喊,“你怎么一个人跑啦?我们不是说好一起走的嘛!”
“我去不了啦!”我绝望地喊道,“我得去另一个地方。你去看一下我给你写的纸条,然后转告一下上校。”
“什么,你去不了?”玛丽尖叫道,“露西,你为什么去不了?你答应会去的!如果你要去别的地方,那你为什么穿着营会服装?露西,露西……等等我。”
这些问题我全都答不上来,只好顺着大路落荒而逃。玛丽有点儿胖,实在赶不上我,只好在大门口抱怨。我心想,这下完蛋了!她一定会跟上校讲起我的,然后他们就会发现事情不对劲儿。也许,她还会跟我外婆告密呢。
好在大巴到了,我跳上车,顺利到达火车站。我跑到售票处,买了张去格林宁的双程票。可我说得特小声,因为我从来没买过火车票。
“亲爱的,你嗓子哑了吗?”售票员说着,身体往前靠了靠。
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而奇怪,好像说话的是别人一样。
“请去三号站台上车,”售票员对我说,“票可别弄丢了,祝你旅途愉快!”
我走到站台,发现还要等差不多四十分钟。我躲到一个大垃圾箱后面,免得被周末出去度假的老师看到。不过危险安然度过,我终于上了车,在火车开动前找好了座位,就在三等舱拐角处。不论结果怎样,火车发动了。我知道火车要开两个半小时才到格林宁,可我没有手表,所以我没法儿知道时间。每次火车到站,我都紧握背包,问旁边的乘客:“不好意思,请问这是格林宁站吗?”他们要么觉得我可爱,要么觉得我烦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
“小朋友,你放心。”当我第四次这么问时,一位友善的女士对我说,“我会提前通知你在格林宁站下车的。”这之后,我大概就睡着了,等我再次醒过来时,这位女士正温柔地摇着我,而火车正驶进一个巨大的车站。她帮我背好背包,还帮我开好车门。我下了车,随着人流走向出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