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舍的秘密 | 第8章 失望疲惫的旅程

 
        等走出车站,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时,我才意识到我不认得路。我不敢问别人去监狱怎么走,怕他们猜到我的秘密,或者认为我干了什么坏事。我犹豫了半小时,才硬着头皮去问路。我先怯生生地问一位女士,可是她也不知道。后来我又问一个男孩,他比我大不了多少,看起来还算和善。可他却面露嘲讽,问我都干了些啥,被判了几年,然后吹着口哨走了。
 
        时间早已过了一点钟,我心急如焚。我在拥挤的人潮中走着,内心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我环顾四周,看见一个老妇人在卖花,便鼓起勇气朝她走去。
 
        “你能告诉我去监狱怎么走吗?”我羞怯地轻声问道。
 
        “亲爱的,你是说监狱?”她问道,“离这儿不远。你走到那条街的尽头,坐8路车。那路车路过监狱,下车后再找人问一下路。”
 
        我一路跑过去,刚好开来了一辆8路车,我跳了上去。车上很挤,我只能排队买票。
 
        “监狱?你坐错方向了呀,”司机对我说,“而且这是单行道。你得到下一站下车,径直穿过教堂大街,然后坐往反方向开的8路车,那车经过监狱。”
 
        那天孤身在格林宁的倒霉遭遇,足以写厚厚的一本书。我在教堂大街走错了方向,本该往前走,我却往后走。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公交站,但刚刚赶到就与8路车擦肩而过了。我站在路上等车,等得饥肠辘辘,这才想起自己昨晚没吃晚饭,今天早饭也只吃了一点点。我匆匆跑到一家店铺,买了个面包,一些巧克力和爆米花。但我不小心在挑选食物上花了太多时间,所以往回走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又一辆8路车离去,消失在拐角。
 
        我知道,这时候已经不大可能赶上唐嘱咐我坐的那趟火车了。但是我也不大担心。就算到时候我必须得决定该怎么办,至少那时我已经见到爸爸了。下一辆车开来时,也许是食物给我增添了些力气,我心里反倒平静了下来。再过一会儿,我就可以把这次历险的后果交给爸爸去担当了,他会教我怎么做。
 
        “监狱在街道最前面,就在教堂边上。”司机大声对我说。我感到全车人都在盯着我看,好在我终于可以下车了。我快步走向监狱,整颗心像空气一样轻盈。我做到了。我终于到了!我想到了唐。“爸爸,我不在乎你做了什么。”我对自己说,“我是你女儿,我来了。”
 
        监狱入口非常好找。入口处是一扇大门,大门在高高的石头墙上,上面还有一个带栅格窗的小门。门铃太高,我按不到-我比同龄人矮。于是,我只好用拳头使劲敲门,但是没人应,我继续敲,心跳得厉害。难道探访时间结束了?最后,我用脚使劲踢,终于,我头上的栅格窗打开了,有人问我:“什么事?”
 
        “您好,”我退后一点儿,这样他才能看到我,“我来看我爸爸,他叫马丁,在这儿待了快八年了。我是他女儿,叫露西·马丁。”
 
        “对不起,今天不是探访日,小孩也不能单独进来。下次让你妈妈带你来。”那人回复我说。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眼睁睁看着栅格窗关上,顿时惊慌失措。我跑到门口,用脚踢门,用拳头砸门,声嘶力竭地喊:“您别走!求求您,别走!我没有妈妈,我一个人来的······请让我进来,他是我爸爸啊!”
 
        不知不觉,周围聚了一群行人,他们围着我,看着我。其中一位女士大概以为我爸爸刚被关进去,试图劝我离开。我推开她,继续歇斯底里拼命敲门。最后,她按了我头顶上方的门铃,栅格窗又开了。
 
        “能找个人出来跟这小女孩说说话吗?”她说,“她看起来既伤心又孤单。”
 
        我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朝院子里面的方向去了。女士用手臂抱着我颤抖的身体,想让我平静下来。然后我听到脚步声又走近了,接着是钥匙开锁的声音,最后大门上的那个小门打开了。一个身穿海军蓝制服的大个子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说:“嗨,嗨,你在这儿闹什么呢?”
 
        “我来看我爸。”我呜咽着说,“他就在这儿。我从伊斯特伯里来找他,可是您不让我进来·····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也赶不上回家的末班火车······我求求您了,我是一个人来的······我一定要见他。求求您,求求您让我进来!”
 
        狱警低头看我,陷入了沉思。那时我看起来一定可怜极了。他和蔼地说:“你先进来,我们再看看该怎么办。”
 
        我迫不及待头也不回地冲进门,他带我去一个小办公室,让我坐在椅子上。
 
        “那么,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你叫什么名字,你爸爸是谁?”
 
        我把所有的事一股脑儿全告诉了他。我认定他要是知道这些事,一定不会拒绝我的。他很耐心,听我从头讲到尾,中间都没打断我。“我知道他是个坏人,”我哽咽着说,“否则他也不会被关进这里。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爸爸。还有······我······我······这么多年我们都没见过,他想我·······他是这么说的。”
 
        狱警起身,又坐到桌子前。他抽出一个大本子。
 
        “约翰·马丁。”他自言自语地翻着。然后,他盯着本子沉思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你爸爸不是坏人,”他终于开口了,“我们都很喜欢你爸爸,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不过,问题是······他不在这儿了。他表现很好,所以提前出狱了······他四月初就离开这里了!”
 
        我顿时惊呆了,因为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白白撒了那么多谎,担惊受怕了那么久,浪费了那么多钱,为下一步该怎么办操了那么多心,刹那间这些全都变得无关紧要了。要紧的是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爸爸都出狱两个月了,却一直没来找我,也没问过我。我犯了个多么可怕的错误啊。他根本不想要我,我没有爸爸。我坐在椅子上崩溃了,哭得撕心裂肺。
 
        那位善良的狱警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挠了挠头,笨手笨脚地走了出去。他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些茶和蛋糕,安慰我说叫我开心点儿。他还帮我找了个阿姨,说她马上就能帮我搞定一切。我试着喝了口茶,但眼泪仍然不由自主地掉下来。我一直哭啊哭,直到没力气为止。当那位穿蓝色制服的女士进来时(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一名社会工作者,人们都叫她狄克逊女士),我正安静地躺着,快要睡着了。我再也没力气去顾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位女士看起来比狱警自信多了,好像她全部的日常工作就是跟伤心的小孩子打交道一般。她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跟我说,我得好好吃顿饭,再好好睡一觉,还说今晚会带我去她家过夜。她的言谈举止很优雅,我安心了,也振作起来,就跟着她上了车。不管怎么说,有地方可去总归是令人欣慰的,我本以为要在大街上走到天亮,或者在车站的候车室里过夜呢。
 
        “露西,我要给你外公外婆打个电话。”她边开车边对我说,“我想,他们明天早上就会过来接你回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立马警觉起来。我跟她说,我家没装电话,我买了返程的票,我一个人回家完全没问题。一想到外婆怒气冲冲赶到格林宁,狄克逊女士和那个狱警再添油加醋一番,我就头疼得想都不敢往下想。狄克逊女士似乎相信了我。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她家。
 
        我记得狄克逊女士的家舒适而温馨,她还给我做了一顿丰盛可口的饭菜。但我又累又困又难受,除此之外就记得不多了。印象中晚饭吃到最后,我就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了。我想她应该从我背包里找到了我的睡衣,帮我就寝。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说:“露西,要找到你爸爸一点儿都不难。每个坐牢的人都有记录,我们马上就可以找到他。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的地址,这样他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
 
        我立马就上当了。“我家在伊斯特伯里东林庄园的雏鸡小屋。”我睡眼蒙眬地对她说。我记得当时我还在想,找不找得到我爸爸都无所谓。如果他爱我,他早就来找我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他。我没有爸爸·····然后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根本想不出自己在哪儿。鸟叫和夏天树叶的沙沙声我都没听到,只听到大巴和小汽车驶过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我的床尾。我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她。她穿着一身夏装,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早饭吃了一半,我才认出她来,她就是昨天那位穿制服的狄克逊女士。她告诉我说,她查了周日的火车时刻表,下一班车十二点开。然后她清了清嗓子,小心地说:“露西,昨晚我觉得需要跟你外公外婆谈谈,所以我给他们打了电话····”
 
        我僵在座位上。“怎么可能!”我抗议道,“他们没装电话。”
 
        “是这样的,我给警局发了个消息,叫他们打电话给我。”狄克逊女士平静地说,“我们聊了很久。一会儿他们会去车站接你,不过你不用担心些什么,你想见爸爸的心情他们现在理解了······”
 
        “我不想见我爸爸,”我咕哝着说,“而且我也不担心。”眼看眼泪又快要出来,我连忙吞下一大口茶,去整理我的背包。她善解人意,留我一个人待着。我一言不发,只是坐着看书,一直看到该动身去车站为止。火车呼啸着进站,这时我才意识到狄克逊女士对我有多好。我拙口笨舌地跟她表达了我的感谢,还说了句“对不起”。但是她微笑着,似乎明白我昨晚有诸多失礼之处,但我平常不是那样的。我找到座位后,从车窗朝她挥挥手,开始了回家的旅程。
 
        车窗外,科茨沃尔德乡村一片绿意,时不时闪现灰墙上盛开的红蔷薇,但这些都没法让我开心起来。我自以为勇敢的远行彻底失败了。我只是一个骗人的、令人讨厌的小孩,眼看着要回家挨外婆的训了。我坐在座位上,呆呆地盯着车窗,直到火车停在伊斯特伯里站。外公外婆立马上前迎接我。他们的头发白了不少,容颜也苍老了些,我还看到外婆眼周的黑眼圈。
 
        我本来做好了挨一顿狂风暴雨般批评的准备,而事实上一切风平浪静。狄克逊女士的话似乎产生了神奇的效果-外公外婆像接待客人一样对我,跟我聊了些家常事儿,而这些跟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那些事儿都毫无关系。外公看起来很可怜,不断擤鼻子,但竭力说些令人开心的话。外婆则特意准备了茶点和蛋糕。一切都无比怪异,我还宁愿被大骂一通呢。
 
        下午茶后,唐来了。他似乎很不好意思见外婆,所以他在门口不停地按自行车铃,我看见了他,就跑出来见他。阿影也在我身后叫着欢迎他的到来。唐满脸都是兴奋和好奇,眼睛都快要蹦出来了。
 
        “怎么样?”他问道,“你去了吗?我在我妈眼皮子底下把被褥弄到了马厩,她完全没注意到。我跑进灌木丛,学猫头鹰叫,叫了不下一百次。”
 
        “是的,我去了。”我说,“我们到山上去说吧。”
 
        他把自行车停在大门内,我们爬上山,爬到了我最喜欢的地方。那里有一块突出的石头,四周围绕着百里香、酸模草、蓬子菜,就像一个花园。我们在那儿坐了下来,于是我事无巨细地跟他讲了我的历险记。
 
        “你外婆一定要对你发飙了。”唐一边嚼着蕨茎,一边跟我说。
 
        “她没发飙。”我摸着阿影的耳朵说,“她什么也没说。大概是狄克逊女士让她不要说的吧。可是,我真的白去了一趟。我爸爸都出狱两个多月了,却一直没来找我。我猜,他一定一点儿都不想管我。”
 
        唐摇了摇头说:“他会来的,也许他病了,也许他想挣点儿钱,或者想先找个住的地方,或是做些别的事儿。我觉得做爸爸的肯定会要孩子的······啊,差点儿忘了,我爸今晚要给我补习拉丁语,我得先走了。”
 
        我们冲下山,他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走了。我心想,唐可真幸福,他正飞速骑车去找他亲爱的爸爸,真让人羡慕。我叹了口气,回到家,快到上床睡觉的时间了。
 
        外婆像往常一样过来,但是仍然没有责备我是个狡猾的坏小孩的意思。她亲了亲我,跟我道了晚安。然后她又待了一会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这对外婆而言还真是难得呢!
 
        “露西,”她终于开口了,“你怎么不早点儿跟我们说呢,我有点儿难过。不过,现在你就别在意了······我希望你理解,如果你爸爸出现的话,我们绝不会阻止他来看你的。你想见他就可以见他,选择权在你。我们会向上帝祷告,愿他让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转身离开,似乎在黑暗中摸索门,留下无语而沮丧的我。这一切是什么意思?因为我是个骗人的孩子,所以他们再也不要我了吗?因为我为了追寻一份不曾存在的爱,反倒失去了我本来拥有的浓浓的亲情吗?我安全的小宇宙似乎一点一滴地崩塌,我惊慌失措起来。
 
        “外婆,外婆!”我一边大叫着,一边跳下床,踮起脚尖走下楼梯去找他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不能没有他们。
 
        走到楼梯最底层时我惊呆了,身体仿佛石化了一般动不了。外婆哭了,我以前从来都没听到过她哭。她呜咽着,我听到了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噢,赫伯特,赫伯特,要是没有她,这日子要怎么过啊?”
 
        我转身从楼梯悄悄爬回去。我找到答案了。我跳到床上睡着了,睡得很深、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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